太平天国时期发生在兰江上的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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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予新

清朝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占领南京。朝廷下诏各地州县举办团练抵抗太平军的进攻，兰溪知县密云路要求城乡成立民团组织。当时，金华府属八县算金华、兰溪二县的民团办得好，兰溪则以诸葛民团搞得最佳。由于兰溪离战场尚远，各处民团无所事事，很快就偃旗息鼓。咸丰五年（1855），太平军在浙赣边境活动频繁，兰溪民团又重新恢复。咸丰八年（1858）三月，太平军石达开部围攻衢州，局势危急，兰溪城内土著民团整编成准军事部队，并在城隍庙设立指挥机构。咸丰八年（1858）四月初，围攻衢州的太平军分兵攻占寿昌县城，威胁到兰寿边界，民团立即分守各隘口警戒。浙江巡抚请求江苏巡抚派兵支援，五月初，兰溪人徐炳奎奉命统领苏军练勇五百人来家乡助战。徐炳奎部星夜兼程赶到兰溪，就随同民团数千人一起开往小番岭，与太平军血战。太平军退出寿昌后，兰寿边界恢复平静，徐炳奎带队回到苏州，民团随之解散。咸丰十年（1860）二月，太平军突然围攻杭州，兰溪民团紧急聚集。咸丰十一年（1861）四月，太平军突然进占寿昌，兰溪危急。

1938年，兰江上舟楫相接；江岸码头相连，商铺林立。

兰溪民团的组成成分复杂，按户按店抽丁拉差，人员良莠不齐。每次聚集都是临时应急，日常管理松懈，缺乏严格军事训练，组织松散，纪律败坏。民团首领贪图享受，兰江上风花雪月的茭白船堂而皇之地成为民团的活动场所。兰溪民团成立之初，知县密云路曾训话：“如土匪窃发，格杀勿论”，这一句话成为民团滥杀无辜的借口和护身符。他们不光截杀溃兵游勇，同样也杀良劫财，心狠手辣。曾有清军溃兵掠劫兰溪龙游边境，兰溪民团不但杀光溃兵，还杀过路商民，抢掠货物。后来竟在兰江边的施家滩等地擅自设立哨卡，以盘查奸细为借口，任意杀掠商民，还杀驻防的清军官兵，以致官兵外出须几十人以上结伴同行，而且连过往船只上的朝廷命官也不放过。兰溪民团滥杀的名声传播在外，巡抚王有龄派遣按察使段光清前来兰溪查办无果。民团杀良劫财，习以为常，大祸临头也无人知晓。

咸丰十一年（1861）三月，太平军李世贤部攻占常山。四月，巡抚王有龄调遣提督张玉良率六千人进驻兰溪。张玉良部起初军威很雄壮，军纪也不差。在战场上与太平军作战，张部屡次败北，军心涣散，军纪败坏了。巡抚王有龄把他调离杭州，张玉良部乘船来到兰溪，便被安排停泊城外江中，由前金华知府程兆纶负责安置和后勤供给。张部官兵的处境和待遇明显好转，但是军纪依旧涣散。王有龄将张玉良部派往兰溪，把他们当作瘟神送出杭州，却把这股祸水引到兰溪，最终酿成兰江惨剧。张玉良部驻扎兰溪后，为了显扬军威，向本地民众表现抵抗太平军的决心，“命所部闲领二三千人巡至永昌、诸葛，称扬兵。或住一夜或即回，民皆供酒肉茶饭马料等事。”但这般耀武扬威的举动，加重了当地民众的经济负担，造成当地民众对他们的反感和厌恶，矛盾和冲突就此埋伏。

太平军李世贤部占龙游后，金华城就非常危急。金华知府王桐赶往兰溪，请求张玉良派兵助守金华。张玉良仅派参将刘惇元率兵五百人进驻金华，他自率百余人到金华商议守城策略，张玉良提议拆除附城的通济桥，遭到金华绅士的激烈反对。张玉良本无心守城，派兵助守只是应付知府王桐的乞求。见状，他即返兰溪，知府王桐也离城出走，金华城防立刻陷入瘫痪，被太平军轻而易举地占领。“咸丰辛酉，伪侍王李世贤犯龙游，金华戒严，列营城南通济桥，四月十七日，贼自龙游犯汤溪，十八日，汤溪陷。十九日，贼二三百人驱至桥南，守兵闻枪砲声皆乱窜，城门不闭，城遂陷。”张玉良对守城敷衍了事，坐视金华城陷落。金华知府王桐作为守土有责的父母官，却擅离职守。大战来临，还在喝酒演戏为母做寿，荒唐之极。

“金华繁庶乡，群贼久窥伺。建瓴控诸州，况据上游势。前年缠染指，今欲行掉臂。庶赖城守严，楼橹颇完备。树椿设连营，环桥屯列骑。贼意难久持，轻兵一尝试。堂堂灞上军，怯战同儿戏。开门揖令入，丸泥无人闭。壮哉一校官，千载有生气。”这首诗的作者是清代义乌人朱凤毛（1829--1900），字里行间充满对张玉良怯战逃跑行为的谴责。金华被太平军占领后，兰溪也岌岌可危。张玉良自金华返回兰溪，所部官兵与民团爆发了严重冲突甚至斗杀。他率部突然离开兰溪，顺水抵驻严州。民团抵挡不住太平军的攻势，兰溪城被太平军谭星部攻占。两天以后，张玉良部又回兰溪驻扎，与太平军隔江对峙。他虚张声势，扬言要去收复寿昌，但他只是虚晃一枪。张部官兵前锋刚抵小番岭，就仓促回防溪西。六月廿三日，张玉良部退出兰溪，去严州攻打太平军。

1933年，兰溪悦济浮桥。

六月廿五日，张玉良部又回兰溪。就在这天，张玉良部官兵举起屠刀不分青红皂白地砍向兰溪民团和无辜商民，兰江上最惨烈的一幕悲剧上演了。有关这场“兰江惨剧”，当时人有一些记述。湖南人许瑶光记述：张玉良“下令肆杀，老弱妇女无一免得者，既杀其人，又纵火焚其屋，七十里灰烬。漂尸如木秭被江而下，由童子滩入七里泷，出富春江至钱塘螺蛳埠，飘红惨碧。”螺蛳埠在杭州的清泰门附近。海宁人陈其元记述：“张帅自金华败退，溃兵过此，愤其从前之阻梗，登岸焚杀，两岸十余里，靡有孑遗。”义乌人黄侗记载：“张提督玉良威望素著。自金陵败回后，军心日涣，屯兰溪与民团积釁相仇杀。退次严州，无何，兰溪陷。张军修前郄，袭民团，女埠上下七十里焚燬迨尽，诸避贼者千余艘同被杀掠。”《光绪兰溪县志》则隐讳地转载许瑶光的诗文，以此表明对这事件的立场。“詠云：兰溪官军颇不法，战败归来裹红帢，白夺民财烧民居，将军含笑夸勇捷。团民摐金截杀之，怒激将军擐铁甲，声言击贼巡岸西，百里烟闤灰转睫，嚅嚅赤子数万生，投尸江流付鱼呷。童子滩中白石红，将军余愤难平洽。回头转见下滩船，避难携家半豪侠。千樯连接有辉光，银花在笼珠在箧，下令偏稗贾勇登。宝刀过长船过狭，顷刻诸船老幼空，祗留少妇充军妾。还兵睦州大犒赏，半夜管弦声拉杂。强寇在门兵在人，欲扶坠石恐重压，吁嗟乎，猎犬不猎转噎人，草间狐兔何时戢，空使严陵濑下潮，至今悲咽无人涉。”兰溪人童斐然记叙张玉良部杀掠的情景：“溪中船筏拥拥而来，岸上人民纷纷而窜，兵乘机而抢掠，团负气而战争，喊声大举，如同地裂山崩，号砲喧腾，直是魂飞魄散。张军掌号反面追来，团勇心寒掉头逃逸，岐头山一路继火，童子滩两岸杀人，余愤虽平，顾下滩而千樯连接，随风带势到桐洲而百姓罹殃，箱内金珠顷刻都归敌手，船中老幼一时并落江心，申雪无门，呼天谁诉，未死于贼，先死于兵。”他又说：“张军抢掠民财，团民与之争战，张军分抄夹攻，团遂溃，杀死极多，烧毁房至不计其数，张军余怒未息，至桐洲、冷水等处，将兰民避难船抢掠一空，刀伤水溺，而死者约千百计，自古以来，兵与民讐，未有如此之甚者。”张部官兵剿杀民团，很难断定孰是孰非，但他们滥杀沿岸民众，烧杀抢掠停泊在兰江上的千艘商船，罪恶累累，罄竹难书。这场惨剧中，兰溪民团和商民死伤人数在万人以上。

惨案发生时，前任金华知府程兆纶企图阻止张玉良的肆意妄为。他的叩求遭到张玉良蛮横拒绝，乱兵砍死了程兆纶的幕僚。程兆纶申诉无望，悲愤难忍，吐血而亡。程兆纶，安徽歙县人，其父在兰溪经商，程兆纶从小在兰溪生活，他对兰溪有乡土感情。这次惨案中，他父亲在内的徽商们损失一定不少，甚至还有伤亡。程兆纶与张玉良拼命交涉，自然为兰溪乡民请命，同时也保护徽商利益。

“兰江惨案”已过去一百五十多年，用今天人的眼光观察，张玉良的行为几乎是丧心病狂，十恶不赦。然而，当时舆论如何评价张玉良的呢？海宁人陈其元对兰溪民团很痛恨，他曾遭受其威胁，幸亏一位郑姓武秀才替他解围。因办理军米粮台事务往来兰江之上，陈其元多次与张玉良碰面，张玉良表示不会投降太平军，但他太放任部下的胡作非为，到处遭人痛恨。后来，在杭州与太平军作战，张玉良被炮弹击中而亡，被追授谥号：忠壮，这是朝廷层面对他的盖棺论定。陈其元也同情张玉良，他得知张部官兵杀戮兰溪民团，说道：“此亦好还之报，第未知郑君已先避去，得免于难否？”他认为民团遭到报应，咎由自取，只是担心救过他命的郑秀才是否安全。巡抚王有龄对张玉良的态度是先热趋冷，最终欲除之而后快。王有龄曾指使提督饶廷选在兰溪杀掉张玉良，未果。张玉良之死，有人觉得很蹊跷，认为张不是死于太平军的炮火。而是被自己人的炮弹打中。义乌人黄侗认为张玉良不得好死，恨不得食肉寝皮。“夫玉良、文瑞何足惜，所可悯者，吾浙数千万人民同遭蹂躏。事虽起于洪杨，罪实归于诸将，玉良等之肉其足食乎？”他认为张玉良、文瑞等将领人格低下。唐壬森态度比较含蓄，他是光绪兰溪县志的总纂，知晓兰溪各阶层对张玉良的评价。李鸿章曾路过兰溪，下榻在唐壬森家里，两人谈起过兰溪民团之事。唐壬森洞悉兰溪民团的劣行，孰是孰非，他有稳重的考量。李鸿章对此也认同。

太平军失败后，社会又开始回归常态，但是乱后一切景象仍然满目疮痍。有人写了一首诗，名为《猪换妇》：“朝作牧猪奴，暮作牧猪奴。冀得牧猪妇，贩猪过桐庐。睦州妇人贱于肉，一妇价廉一斗粟。牧猪奴，牵猪入市廛，一猪卖钱十数千。将猪卖钱钱买妇，中妇少妇载满船，蓬头垢面清泪涟。我闻此语生长吁，就中亦有千金躯，嗟哉妇人猪不如！”童斐然也提到，由于食不果腹，兰溪妇女多被贩卖到江西玉山一带。清代兰溪女诗人郑氏味余乘船经过童子滩江面，忆起昔时惨况，感叹赋诗：“漠漠平沙一片洲，当年余烬付东流。几多劫历流亡者，今日悲声尚未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