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Acemoglu和Robinson时隔7年后合作的第三部书,像前一部 Why Nations Fail一样,宏大叙述,恣意汪洋,同时延续了上本书政治制度决定国家成败的基调。上本书褒贬不一,比尔盖茨批评其分析空洞单薄,书评论战有福山、Paul Collier、Jared Diamond等等,其江湖地位可见一斑。两本书就像姐妹篇,前一本谈结果,论点是不同制度institutions导致贫穷或繁荣,好制度有高度的包容性inclusive,激发创新动机、促进社会流动...。这本讲起源,穷极古今各国各种好坏制度是如何形成的,论点是只有当国家和社会互相制约形成适当的平衡时,好比周伯通的武功,左右手互搏,才能促进自由导致繁荣。
开头先介绍霍布斯写于英国内战时期的巨灵论(Levithan),那是政治学关于国家学说的经典。400年前霍布斯推崇的利维坦(旧约里的海怪,象征国家)是绝对威权,他认为人之初无善恶,只有欲望,你争我夺无政府状态下无安全可言(war all against all)无正义可讲。利维坦或国家就是所有人都同时同意放弃个人权利并承认接受利维坦的管理,即后来韦伯定义的国家拥有合法使用暴力的垄断地位,因为没有垄断的暴力就不可能控制个人之间的暴力。
没有国家就没有安全,没有安全就没有稳定,没有稳定不可能有繁荣或自由,这是我们耳熟能详的论调。但只有利维坦没有制衡的社会也不会好到哪儿去,纳粹对犹太人的屠杀和文革都发生在强权下,邪恶的不只是魔头,也可以是普通人(如Adolf Eichmann 或造反派)。
最理想的状态是被束缚的利维坦(shackled Leviathan),如英美,政府(state)和社会(society)在坐标系的两个维度,良性互动下既有管治且有平衡,在窄窄的走廊中就有自由繁荣,本书名由此而来。古希腊梭伦创建了第一个被束缚的利维坦,虽是城邦小国,也创立全民不记名投票流放最讨厌的人这种束缚霸权的政策(ostracism用瓦片不记名投票,没有审判,不给辩护,超过六千片就流放十年,不过百年也不过用了十二次而已)。
次序很重要,先得有利维坦,继而去束缚他,始有平衡,才有自由和繁荣。正如联邦党人麦迪逊的观点,先有强力政府,自由才有可能(因为得先征税,有钱才能养得起国家机器,可抵御外侮并镇压人民),继而再发展社会(人权法案)去平衡政府。有次看Steven Pinker的访谈提到1969年的蒙特利尔,政府部门轮流罢工,当警察罢工开始后,社会进入混乱,可见无政府主义是行不通的,哪怕在高度繁荣成熟的社会。
平衡是有代价的。太多社会和政府角力当然会导致巨大的资源消耗和效率递减,但这是制衡(check and balance)的必然结果和代价。这次新冠西方各国的对策,一方面凸显了有民主自由无效率(很正常,民主考虑的是多数人的权利,还要尽可能兼顾少数人的想法,哪可能有效率呢),另一方面彰显了社会自律的底气。因为害怕利维坦不受束缚,宁可低效也要捍卫个人自由和民主。就如哈耶克当年对英国工党上台所担心的不是说英国会因为实施几年社会主义政策沦为极权国家,而是担心实施社会主义政策导致政府变大变强带来的民众在精神层面的变化,会影响几代人。新冠引发的危机不会因为疫情缓解结束,监控手段(无人机、手机定位等等)引发的老大哥的讨论方兴未艾(验证了Yuval Noah Harari 近年来的呼吁)。
书中把国家分为四类,优等生第一类是英美。
这是一条窄窄的走廊,挤进去不容易,掉出来不奇怪。挤进去是博弈的结果,统治阶级得放一点,社会和草根阶层得努力拼一下,还得看运气(经常是君王或政治家个人)。
开篇(第一张照片)就引用英国争取女性投票权的悲壮例子,女权先驱Emily Davison为了引起关注而闯进赛马场被撞死。天上不会掉馅饼,自由得靠努力和斗争。英美之所以能挤进去得益于两大因素,一是源自罗马的自上而下的强力统治传统,二是来于日耳曼蛮族的自下而上的合议制基因。没有农耕文化的蛮族一起打仗一起分赃一起决策,一帮蛮族首领谁也不服谁,大家得商量着办,一路传承到英格兰,始有大宪章,继而光荣革命,从贵族限制国王过渡到社会制衡国家。
就算美国也不是设计出来的,而是联邦党人和邦联派斗争妥协的产物,所谓的建国之父们打独立开始就是尔虞我诈和quid pro quo。美国一章写的最好,言简意赅:美国当下的贫富差距和社会撕裂很大程度上是二百年前联邦党人为了建国不得不妥协出的极度分权制(联邦和州,三权,持枪...)和对南方妥协而延续的奴隶制导致的后遗症,所幸有内战,要不搞不好就和南美一样(作者毫不掩饰其实美国南方和南美当年差距也不远)。纳粹上台就是因为魏玛时期德国各阶层没有妥协,只有你死我活的斗争。就算英美率先进入走廊,不代表就永远能待下去。为了警钟长鸣,作者甚至拿魏玛作前车之鉴类比当下撕裂的美国,毕竟纳粹是超过3成选票上台,合法的不一定合理。
最糟糕一类的是纸制利维坦(类似纸老虎)和没有利维坦,如南美和非洲,政府基本不提供公共服务,像哥伦比亚连公路都不修,“everything for my friends, the law for others”,当政者结党营私;形成原因也是欧洲殖民的恶果,殖民期间就是这么运营(以掠夺为己任,哪怕洪水滔天),所谓独立不过是减掉管治结构最上层人数极少的殖民者而已,民众的噩梦继续。当下叙利亚和伊拉克政府几无管治力,民不聊生,一个是人民揭竿而起,一个是被美国侵略,起因不同,结果一样,民主没有,民生完蛋。刚果、尼日利亚、缅甸的弱政府管治下地狱般的自生自灭“fend for youself”状态所呈现的人间惨况其实不过是几千年来在现代国家出现前的普遍现象。
次糟糕的一类如印度,受困于世俗的牢笼(Cage of Norms),因为独有的种姓制度限制了社会的流动性,无法形成强权,社会也继续被破碎的惯例习俗social norms钳制 而不是注重平等和正义的法律。
天朝的体制其实是次优(作者没这么说)。英文state其实没有“家”的意义,对应上古汉语就是“国”。其实从名字就能看出中国特色,打儒家提倡的家国同构开始变成“国家”,如黄仁宇所言的“潜水艇夹肉面包型的社会结构“,上国下家中儒教。作者认为中国挤不进走廊的原因是打商鞅开始法家成为统治法则,儒家和法家在统治方式上其实合一,阳儒阴法遵循的是三大基本原则:君临天下(即董仲舒的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举贤与能,藏富于民。问题是实践中第一原则强势压倒其他两项原则,但碰到明君的机率是万一,乱世人相食是常态。科举制度部分解决了流动性问题,但白首穷经(特别是宋明理学之后)无助于科学技术的发展,而且从没有出现过类似西方中世纪的贵族阶层,总是高度中央集权;税赋高了是暴政,收不上了又无助树立强权,遑论公众服务,照黄仁宇的观点,自上而下的官僚体系不能用数目字管理,盛唐之后再无有效率的税收体系,大部分时间藏富于民流于空谈,富国强兵更是无望。
中国这一章没有太多新意,基本上归纳西方汉学的传统观点,读来总有点雾里看花的感觉。全球化后中国的制造业和科学界应该算是全方位地融入到世界,但制度研究领域还是壁垒森严。拿西方的社会学模版套中国最容易忽略文化的作用(而作者早在上本书就摒弃文化和地理的决定性作用),而语言可能是理解文化的最大障碍,讲中文的不太愿做研究,吃力不讨好,基本放弃;讲英文的有兴趣但缺乏数据和调查,又趋向重分析轻综合。大历史还处在猜想阶段(比如说加州学派的偶然论)。按赵鼎新的看法,“在西方学术界多年后,我形成了如下两个令人不愉快的基本估计。第一,虽然近代以来华人和华裔圈子中出现了大量的人文社科方面的优秀学者,但作为一个整体来说,他们对于当代世界话语体系的贡献非常之小。第二,改革开放后大量国人到西方留学,不少人还拿到了西方名校人文社科的终身教职,但新一代的学者基本都是以西方主流理论为圭臬,并没有人能拿出一套能与西方主流理论抗衡的体系”。
平衡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平衡得不好比如魏玛德国就被挤出走廊,平衡得好会帮助挤进去。好的动态平衡会让state和society在互相牵制和斗争中共同壮大,从而增进自由促进繁荣。美国建国后的内战、民权运动等等,也是不断妥协,政府和社会共同壮大,自由之花得以盛开。平衡对政府不是坏事,没有强有力社会监督的政府也很难强化管治能力。中国政府的腐败自古有之,政府惩治腐败的决心和努力也是不可否认(包括朱元璋的剥人皮),但见效不易。书中举清朝盐商子弟纷纷从政的例子,不平衡的结果是精英纷纷挤向三明治的上层,抑制了商业的发展。
最后一章画龙点睛,这本书其实是给美国人写的。目前西方民粹盛行也是因为旧的平衡被打破,而新的平衡(或转型)很难在短时间内建立。举90年前大萧条的两个例子,德国选择了纳粹,而瑞典成功进入走廊,瑞典成功经验是一建立能团结大多数的统一战线(工农商互相妥协),二是经济政策治标(短线)也治本(长线),三是政治精英和社会协商通过提升信任来同时增强国家管治和社会监督。当今(主要指美国)失衡由于四大魔头导致三大伤害,作者也试图提出解决方案,仿效90年前瑞典道路给美国开药方。
第一魔头是全球化,不难理解,一个研究称中国崛起干掉美国2百万份工作,桥水2017的数据显示自三十多年来美国制造岗位从2000万减至1300万。
第二魔头是技术进步(自动化、数字化),生产效率提高不假,但不幸区分出赢家和输家(比如技术落后的蓝领工人),不只是分配和再分配的问题,教育的失败也让很多输家一输到底,不但自己翻不了身还贻害子孙(美国收入前40%的教育投入是后60%的5倍)。
第三魔头是金融资本在去监管后的膨胀,金融炼金术收益于一方面管治弱化,另一方面凭借技术手段(衍生品的乘数效应甚至是指数效应)。美国金融业1980至2006年占GDP比重从4.9%上升到8.3%,同时期可比利润增长800%,三倍于其他行业。金融资本不只是撕裂社会,更是掠取巨大政治利益,美国的游说体制让资本的力量无以伦比,赢了全拿,输了政府买单,吃香难看不亚于纸制利维坦的独裁者。
第四魔头巨无霸企业(谷歌亚马逊等)也是赢者通吃的业务模式,垄断的结果是伤害竞争,继而伤害生产率的提升。
四大魔头造成的第一点伤害在于拉大贫富差距,这个很容易理解,不患贫患不均,古今中外都一样。第二点伤害生产率有点意思。金融膨胀和巨无霸企业经常玩得是零和游戏,破坏竞争降低效率;但作者认为全球化和自动化(工业革新)也是对生产率提高有负面影响,因为全球化和自动化是建立在放弃其他有可能带来更多更好效率和繁荣的技术革新(at the expense of other technological advances),这点蛮有意思,没有展开。全球化不一定是最优方案容易理解,特别是考虑到各国企业的社会责任和环保规定上处理的巨大差异,就算赢家中国也付出巨大环境代价;但自动化伤害效率有点费解,德国之所以一枝独秀很大程度是依托自动化保护了本国的制造岗位。
最大的伤害在于信心,因为国家和社会的平衡仰仗于民众对现有机构和制度的信心。没有信心,走廊再宽(由于英美的体制和历史),撕裂的社会会让利维坦偏跑出走廊,这也是作者总拿魏玛比美国的原由。当年我认为特朗普不过是个成奎安式的特型演员(我看完了前三季的飞黄腾达